一部女性成长的必读书:一个人的战争第2部分阅读(1/1)
了一块,蹭了一些泥,多米如获至宝地捡到手里说想不到还在。她拣了一块石头坐下,男孩坐到她身边,说我挺喜欢大学生的。多米问你多大了?二十一,他说。多米说你比我还小三岁呢!男孩问你有没有男朋友?多米说没有。男孩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多米说你刚才快把我掐死了。男孩说我当时很害怕,又想试一次,后来我看到你的脸成了紫色的了,才一下松了手。 你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吗? 是。 你叫什么名字?多米问。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问。他们互相交换了名字。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清这个男孩的名字了,只记得他姓王,名字好像是国庆或建国。他详细地告诉我他所在的工厂怎么找,希望我去找他。他说他的外公曾经留学日本,他母亲希望他上大学,他考了三年没考上。 多米和男孩坐在山顶的石头上,听着男孩说他自己的事情,多米想单调的读书生活竟然就这样充满了她四年的光阴,毫无光彩和刺激,这点奇遇是多么弥足珍贵,绚丽难得,就像天上的彩虹。多米不禁说道以后我要把这件事写成小说。男孩一听立即严肃认真地说千万不要写,你周围的人会对你不好的。他不解地问你怎么会想到要写这些呢?他十分负责地要多米打消这个念头,他反复说你要是写了以后你丈夫会对你不好的。 下山的时候他们路过了一家小卖部,男孩跳进去买了面包和汽水,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分手的时候男孩又问你愿意我做你的男朋友吗?这句像耳语一样的话使多米猝不及防,这样的话从一个强犦者口里说出来,真是新鲜极了。  
一个人的战争 第一章(6)
一个黑眸红唇的英俊男孩,走在多年前大学宿舍后的小路上,他被浓雾所笼罩,他的脸出现在雾中,像雾中的花朵一样美丽,他悬浮在w大学黯淡的日子里,是难得的一点奇迹。 谁也不知道这个奇迹,王也不知道,她问我中午怎么不回来吃饭,我如实地说吃了面包,但躲在面包后面的离奇故事和故事中的红唇男孩她一无所知。其他的同学进入不了我的内心视野,她们在我的眼前走来走去但我们互不相干。我在同窗们的身影中秘密地嗅着那个雾中山头的秘密,这个秘密散发出隐隐的雾气。 过了一个星期,天气晴朗,我在宿舍里乱翻书,从外面进来的同学说多米,有一个男孩找你。 当时是冬天,我们那一届在春天入学,在冬天毕业,我们快要毕业了,我们已经考过了试,正在等待分配,我们一辈子都不用考试了,我们感到无比的幸福和轻松,隐秘的恋爱关系一下全都公开了,远在外地的未婚妻和未婚夫们也都一个个地来到学校,他们分别被安排在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宿舍里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像过节一样,在白天,大家纷纷上街,去玩没玩过的地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听见室友的声音说多米,有一个男孩在楼下等你。 我走下楼,一眼就看到那个红唇男孩正着急地朝楼梯张望,他手上提着一大提兜水果,看见我他有些局促,在大学的校园里,当工人的男孩有些手足无措,他低着头,全没有了强犦者的勇猛。最后他问我能不能留在w城,我说大概不能,我可能去的地方离w城很远。他叹了一口气就低头不语了。我答应他,一旦分配结果出来,我就写信告诉他。 然后我们就分手了,过了几天,分配方案出来,我回n城。同窗们纷纷捆扎书籍,托运行李,陆续离校,人走室空。从此我和w城没有了任何联系,这个叫王建国或王国庆的男孩今又在何方? 在我长大成|人后总是有人问我你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害不害怕?或者是出差的时候,或者是同屋人不在的时候,或者是分到一间单间的时候,这样的机会大量存在。我插队的时候在大队学校当教师,学校在角落分给我一间极小的土房,这是我第一次得到的一间宿舍。在我的感觉中,房间越小越不会让人害怕,空间是一种可以让人害怕的东西,而墙把它们隔开了,但小房间没有电灯,也没有邻居,有一个教师住在隔着三个教室的另一个角落里,并且一到星期六他就回b镇的家。 星期六的学校加倍地黑加倍地静,若有闪电,就会在惨白的天光下看到人去室空的教室中破烂的桌椅间白纸飘舞,陡添恐怖的气氛。 接下去是大学里,我是班上每年春节都不回家的唯一一个,家乡被我早早地抛弃,我早早地失去了家园的热情,从不参加同乡会,从不与同乡说家乡话。我像一个孤魂似的飘荡在放了寒假的大学校园里。抛弃了家园的人同时也放弃了春节,春节是一个与家人团聚与故乡相会的日子,我轻视这样的节日,于是在长而黑且潮湿的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他们问我你害不害怕?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住的是公园深处野草及窗的小矮房,也常有墨黑的静夜,窗玻璃被下流男人敲打着,猥亵的话吓人地传进来,窥视的眼睛悬挂在窗外。这样的夜晚你不害怕吗?多米想为什么人们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男性气质,就是因为她从不撒娇(这是女孩子天生就会的,只是多米天生就失去了机会,永远也学不会、学不像、学不自然了,不会撒娇的女孩怎么会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呢?),从不虚张声势地害怕,而害怕也正是女孩子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素质,要娇弱地受到惊吓并且夸张地表现出来,以便给男士们机会。而多米,在遥远的童年就穿越了害怕的隧道,她在无数个五点半就上床的、黑暗而漫长、做尽了噩梦的夜晚经受了害怕的千锤百炼,她的身上是伤痕累累的铜墙铁壁,害怕再也进不了她内心了,再也打不疼击不穿她了。这是一个真正受过锻炼的人,千锤百炼,麻木而坚强。 甚至在八岁那年,她就充当了同龄男孩的保护者。那个胆小的男孩是多米的同班同学,是母亲同事的独生儿子、掌上明珠(这本来是用来形容女孩的,但形容这个男孩非常合适),女同事说她要下乡,当天晚上不能回来,她家肥头害怕,不敢一个人睡觉,然后她自作主张不由分说把两床大棉被抱到了我的床上,她想我家反正没有大人,而一个大人是不需要跟一个小孩商量的,她像在自己的家一样动手给肥头铺床,铺成一个很舒服很厚实的圆筒,她让肥头钻进被窝里,并帮他掖好被子。肥头占去了我的床的三分之二的地方,女同事轻而易举地就在我的家里把我变成了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孩子,她指着床上剩下的三分之一对我说多米,你快睡觉吧。我说我不睡。女同事说多米快躺下,我来给你们关灯。我说我不跟男孩子睡在一张床上,我要去我的同学家住。 女同事一听十分着急,说你走了肥头怎么办?肥头会害怕的。我说肥头害怕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小孩子,他都上小学了,他应该锻炼。锻炼这样的词使女同事对我改变了策略,她说好多米,阿姨知道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你以后会有出息的,肥头从小缺乏锻炼,你就陪他一个晚上吧! 出息这样的字眼极大地平息和奖励了我,从小我就立下了大志,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出息是一个最能收买我的词,女同事无意中就收买了我,我顺从地上了床,缩在肥头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地方,我自豪地想道肥头虽然毫无道理地占了我的床,但他将来是没有出息的。我在黑暗中生长着自己的雄心壮志,同时也滋生着对男生的不屑。 在小学,每个班级都有二三个精英分子,他们比同龄人更早地读了长篇小说,比如《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小小年纪的男孩和女孩通过这些书知道了爱情这回事,他们心跳耳热看到了男欢女爱的那几页,那几页总是比别的书页脏些皱些,使我们一翻就能翻到。受到了毒害的女孩,在心里反复幻想着爱情,便暗地在班里选了一个最出色的男孩作为幻想的对象,心里一时充满了柔情蜜意。她热爱他的一举一动,她想: 啊,这是我的。这个女孩不是我,是班上的“大王”,每个班都有一个大王,指挥一切,欺负弱小,谁不听指挥就孤立谁,孤立是大王最有效的政治手段,孤立就是谁也不跟她说话,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集体喊她的外号,对面碰到的时候给她一个白眼。多米不是大王型的女孩,她没有领袖欲,不喜欢群体,对别人视而不见,永远沉浸在内心,独立而坚定,别人无法孤立她。大王凭直觉了解这一点。她喜欢特别的女孩,她把多米看成是她的好朋友,她常常对多米谈论那个她选中的爱情对象。  
一个人的战争 第一章(7)
多米对此不以为然。她幻想的爱情总是十分奇怪,跟具体的男孩没有什么关系,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直没有爱上同班的男生。这里隐藏着什么呢?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是否天生就与人不同呢?这些都是我反复追问而又永远搞不清楚的问题。 我把这归结为我的耽于幻想、爱做白日梦的特性。一个幻想者是永远看不见她眼前的事物的。四五岁的时候我曾幻想长大后要嫁给一个乘降落伞自天而降的解放军,在这个幻想中,解放军是一个淡化的、模糊不清的、可有可无的对象,重点在降落伞和自天而降,以及神秘深邃布满星星的夜空,这是一个喜欢看天的孩子,在她的想像中,银白色的丝幕薄如蝉翼、半透明、柔软,从天穹深不可测的幽暗处如花朵般开放,一阵清幽婉丽的音乐声像气流一样推动着这白色柔软的花朵,它从星星的缝隙间穿过,越开越大,最后它鼓满了风,四个角像四瓣饱满的花瓣缓缓降落,花的中间隐藏着一个人,我无法描述他的面容和体态,只要他乘坐我想像中的降落伞来自天上就足够了,就在黎明时分成为我幻想中的恋人。 我奇怪自己三十岁以前竟没有爱过一个男人,甚至电影里的男人,甚至外国电影里的男人。至于我三十岁那年发生的一场傻瓜爱情,那是很晚之后的事了。 我想,我真正感兴趣的也许是女人,由于我生性孤僻,一些病态的热情又全在病态的文学中流失了,在我没有爱上男人的同时也没有爱上女人,献身于文学事业是可悲的,它榨尽了我们的血肉与爱欲,使我们主次颠倒,深陷其中,回头望一眼都觉得不胜其累。 没有爱上女人但对女性的美丽和芬芳有着强烈的好感和由衷的崇拜,从嘉宝、费雯丽、褒曼、玛丽莲·梦露,到张曼玉、钟楚红、杨丽坤,这些是我一再比较精选出来的名字。女人的美丽就像天上的气流,高高飘荡,又像寂静的雪野上开放的玫瑰,洁净、高洁、无法触摸,而男性的美是什么?我至今还是没发现,在我看来,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美的,我从来就不理解肌肉发达的审美观,肌肉发达的男士能比得上嘉宝吗?肌肉永远只是肌肉。在一场戏剧或一部电影中,我的眼睛永远喜欢盯着女人,没有女人的戏剧或电影是多么荒凉,简直就是沙漠,女人一旦出现,我们顿觉光彩熠熠,芳香弥漫,在夏天我们感到凉爽,在冬天我们感到温暖。以人体摄影为幌子的画册中,我永远喜欢那些柔软优美的女性人体,她们的躯体像白色的百合花充满在画页中,我不明白选编者为什么总要插进一些男性的躯体,它们粗重笨拙,一无可取,我不相信会有人真正欣赏它们。 至此,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具有同性恋倾向,这类人正在某些国家游行,争取自己的权利,这个运动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是我们这个时代特别的景观,它像革命一样呼唤着每一个潜伏着革命因子的人,使那些被呼唤的人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让我回忆我面对真正的女性人体时的感觉。长期以来,我没这样的机会,在我亚热带的b镇,洗澡被叫做冲凉,从四月到十一月,每天都是三十多度,热且闷,汗水堵住毛孔,浑身发粘,洗澡是一天中很重要的事情,因此每家都有单间的冲凉房,每个机关都有一至两排乃至三至四排冲凉房。这是我们的裸露之地,我们无法想像集体澡堂,前所未见。听少数几个去过北方的人说起这种集体的洗澡方式,我们一再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天下奇闻,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那些北方的人们为什么不多盖冲凉房,为什么要这么多的人挤在一起冲凉,他们难道不知羞耻吗?我们坚定地认为,这种集体洗澡的方式极不文明,到北方去最令我们恐惧的事情就是洗澡,洗澡是我们的畏途。 在b镇的漫长岁月中,我多么想看到那些形体优美的女人衣服下面的景象。有一个时期,我常常去看县文艺队排戏,那时他们排歌舞剧《白毛女》,我对扮演白毛女的演员姚琼迷恋之极。当时学校不用上课,我便每天去看姚琼排戏。我心急火燎地吃完饭,一溜小跑地赶到大成殿,推开虚掩着的门,一进入院内,我就觉得进入了一个神秘的地方,两旁的雕梁画栋朱颜剥落,空地间青草繁茂,四周没有人,从大殿的深处传来唱歌的声音,引导我往深处走。姚琼身材修长,披着一头黑色柔软的长发,她的腰特别细,ru房的形状十分好看。有一次排练,她把腿向后搁在扶杆上,一边背她的台词,一个比我还小的男孩走到她脚下,蹲下来朝她衣服里面看,这是一个很滑稽的场面,我多年来记忆犹新,那个男孩是如此的小,使我无法拿某些不好的词来说他。后来姚琼发现了这个蹲着的小男孩,她对他说去去。 这事就完了。 以我对姚琼的迷恋,我也极想看到她的衣服里面,但我不能像男孩那样,我在等待别的机会。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嫉妒那个指导姚琼排练的瘦男人,长大以后我知道,那叫编导。编导长得不高,也不英俊,甚至还有点难看,但他的舞跳得比谁都好,他跳男角的舞时刚劲有力,跳女角的舞时却又柔软无比,这是一个神奇的男人,所有的人都被他迷住了,姚琼的眼睛整天亮晶晶地盯着他,他一次次地纠正姚琼的动作,给她作示范,姚琼的衣服常常拂到编导的身上,像一种特别的语言。b镇上的人曾经传说姚琼跟编导谈恋爱,阴暗而无聊的大人编了一首有关他们两人的下流儿歌教给孩子们,儿歌我记不全了,总之是类似于“十八摸”一类的。我一直未能亲眼看到姚琼与编导关系亲密的有力证明,我年幼懵懂,看不出来。他们最终也没有结果,编导没多久就得了癌症,被送到广州(那是他来的地方)医治,然后就死在那里了。 歌舞剧《白毛女》依然演出,在b镇的礼堂里,姚琼披着长长的白发,穿一身雪白飘动的绸衣,袖口和裤腿被剪成凋零花瓣的形状,在转暗的灯光下,白色的姚琼幽灵般地从台侧第二道幕飞奔而出,一道惨白耀目的闪电照彻全场,姚琼在台上猝然站住亮相,像飞奔的瀑布突然凝结成冰柱,惊雷一停,姚琼愤怒地唱道我是山上的大树——她黑色的眼睛闪出火光,火焰四溅,魔法般使全场人屏息良久。我是山上的大树,姚琼尖厉的歌声像利剑寒冷地掠过剧场的屋顶,寒光闪闪,多年以后还停留在我的耳膜上。这是我在《日午》中描述过的,姚琼白得近乎透明,在快速的追光下轻得像是没有任何分量。 我常常站在幕侧看姚琼,这是我的特权。有一次我跟母亲说起想看姚琼演戏,母亲眉毛一挑说: 姚琼礼拜三还来找我看病嘛,她白带过多。我问什么是白带过多?妈说:这是妇女病,小孩子不要问。  
一个人的战争 第一章(8)
这个情况使我如获至宝,我多次纠缠母亲,使她有一次就把我带到了姚琼的住处。我十分吃惊地看到姚琼住在一间很大的暗房子里,里面有两张床,放着蚊帐。妈说我女儿很崇拜你,非要来看看。姚琼说我有什么好的,年龄一大就要改行了,若去的单位不好,一辈子都没什么意思了。她又跟我母亲探讨工厂好还是供销社好的问题,这两个地方是大多数老队员的出路。最后姚琼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工厂好,水泥厂、瓷厂都不错。这使我很失望,姚琼怎么会想到去工厂呢,我对工厂是很头疼的。我既孱弱又敏感,机器和电使我头晕,只要一接近工厂的大门,汹涌的铁腥味和噪音就能使我出冷汗,直到成年,我在参观工厂时还是会出现明显的生理上的不舒服。我暗暗庆幸,命运没有让我到工厂去。姚琼的这个出路使我感到痛心,但如果她不去工厂而是到供销社去,我觉得更糟。供销社在我的心目中是卖咸鱼和盐的地方,光彩照人、身材修长的姚琼站在一堆腥臭的咸鱼中间,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想像。她本来又洁白又透明地在灯光中闪烁,高悬在众人的头上,她一旦去供销社,谁都可以把钱给她,然后从她手里接过咸鱼。不知为什么,这个当时并没发生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被一种强大的预感所抓住,既压抑又心痛,使我不忍正视她姣好的面容。 很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暑假回到b镇,他们告诉我姚琼真的分到了供销社卖咸鱼,他们说如果你想见她很容易,现在就到供销社去,她肯定在那里。并说姚琼嫁给了大春,这是一对让人羡慕的漂漂亮亮的人儿,却生了一个很难看的女儿,而姚琼也已经又老又丑满口粗话了,并且和大春经常吵架。一想到卖咸鱼,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对姚琼来说毫无尊严、毫不相称的动作,这跟她嫁给大春有关,大春无权无势又没有特长,只好让她卖咸鱼。我宁愿她嫁给县委大院的那些干部子弟,他们中有的是不错的人,如果我是她母亲,一定要威逼她顺从我的意志,我要像最封建、最嫌贫爱富的家长,冒着让她恨一辈子的危险把她从咸鱼坑里拯救出来,让她在舒适体面的生活中略带感伤地怀念大春,这好得多。如果我是她母亲,我一定要教育她明白过来粗糙的生活会把一切感情都磨蚀掉的。但是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不是她的母亲,我只是她的崇拜者,我对被咸鱼吞掉的美丽的姚琼痛心疾首,我宁愿她死掉。在我的小说《日午》中我的确让她死掉了,让她死是我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我虚构了另一个结局,现在让我告诉你,卖咸鱼才是姚琼生活的真相。 当年我跟母亲去看过姚琼之后,我的白日梦被戳破了一个洞,透过这个洞我窥见了隐藏在生活中的灰色气流,姚琼被这股灰气吹得七零八落,褪掉了许多光彩,这使我深深失望,一路无语,令我的母亲大惑不解。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每天跑去看姚琼排练,只要我一踏进大成殿,远远听见大殿深处的歌声,灰色的气流就会无声逃遁,透明的光会像羽毛一样一片一片地缀满姚琼的全身,她重新光彩照人,还原为我的梦中美人。 从此我获得了一种特权,一有可能我就跟随姚琼的左右。《白毛女》在县礼堂演了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早早地吃完饭赶到文艺队的集合地,像一个真正的队员那样守时。姚琼分给我一件最轻却最重要的道具:一盏木制灯台,是第一场喜儿唱《北风吹》时端的,我捧着这道具就有了进场的理由,就能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下昂首通过工人纠察队的防线,从黑压压的观众中一直走上舞台一侧的台阶,走进神秘莫测的后台。 这是多么崇高的荣誉! 我有时坐在第一排,有时站在幕侧,站在幕侧的理由是为姚琼抱衣服。她的衣服混合着化妆品的脂粉气和她的体香,对我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我闻着这香气,看着在舞台灯光中洁白地闪动着的姚琼,完全忘记了她将去卖咸鱼的前景。我全部的心思都在她美丽的形体上。在上半场,没有姚琼的戏,我就跟她躲在空无一人的化妆间,她需要在这里更衣。换衣服,这是女人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姚琼在我的面前脱下她的外衣,她戴着||乳|罩裸露在我的面前,我眼睛的余光看到她的ru房形状姣好,结实挺拔,我的内心充满了渴望。这渴望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想抚摸这美妙绝伦的身体,就像面对一朵花,或一颗珍珠,再一就是希望自己也能长成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使我更加不敢直视她那仅有||乳|罩遮挡的身体,在姚琼面前,我要装成一个懂事的好孩子,我若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将会吓坏姚琼,我将永远不能再看到她。我的想法互相冲突,但我知道什么才是我真实的想法,要实现这个真正的愿望要有巨大的勇气和不惜毁灭一切的决心,我缺乏这样的力量。许多年以后,我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们互相爱慕,但在最后关头我还是逃跑了,她指责我内心缺乏力量,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这正是我天生的弱点,我无颜对她。 一个内心没有力量的女孩子站在姚琼裸露的身体面前,她的眼睛逃避诱惑。她总是逃避,逃避是她面对诱惑时的万灵妙药。有一个晚上我去看姚琼彩排,结束之后已经十点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晚的钟点,姚琼让我跟她睡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家,闻着她隐隐的体香,我内心充满了极大的欣喜和恐惧,我紧张地答应着,跟她摸黑去上厕所,她牵着我的手,柔软滑嫩的触觉立即传遍了我的全身的神经,我的手心迅速渗出了汗水,湿漉漉的,我难堪极了,极力甩脱自己的手,我用力过猛,摇晃了一下,姚琼连忙揽着我,我的脸一下碰到她的ru房上,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体从我的半边脸摩擦而过,我猝不及防,如触电一般,我惊叫一声,然后飞快地逃了。我永远地逃开了这唯一的一夜。 我在《日午》中写到,我曾经在一扇糊着旧报纸的玻璃窗前,从一个烟头烫出来的小孔窥视到一个令我吃惊的场面姚琼全身赤裸地站在屋子中间做一个舞蹈动作,她单腿直立,另一条腿后侧向上及腰,这是白毛女重见天日后决心跟随大春干革命的造型姿势,后来我回忆起角落里坐着另一个男人,我猜想这个男人有一种想看脱衣舞的奇怪愿望。姚琼站在屋子中间,屋顶的天窗把一束正午的阳光从姚琼的头顶强烈地倾泻下来,把她全身照得半透明,她身上的汗毛被阳光做成一道金色的弧线。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地看到一个女人的捰体,那种美妙绝伦被正午的阳光推到了极致,使我感到了窒息,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现在离我写作《日午》的时间又过去了几年,我怀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姚琼的捰体,那个场面只是存在于我的想像中。不管怎么说,在与女性的关系中,我只是欣赏她们的美,肉体的欲望几乎等于零,也许偶然有,也许被我的羞耻之心挡住了,使我看不到它。我希望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一个同性恋者与一个女性崇拜者之间,我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一个人的战争 第一章(9)
当我要描述另一次与女性身体触碰的感觉时,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了大学宿舍倚山而砌的台阶。在w城寒冷的冬天,那个把洗澡叫做冲凉的女孩总是从山脚的热水房提一桶热水回到阴冷的洗漱间,缩在供夏天洗澡的地方洗冬天的澡,她执迷不悟,死不改悔,她不知道到澡堂里洗澡有多暖和,在宿舍里洗澡有多冷,而且洗不干净,而且要提水上山,北方的同学对此大惑不解。多米却一如既往地坚持了两个冬天,没有什么力量能改变她的生活习惯,没有什么力量能迫使她投入那个集体赤身捰体的地方,她从小就知道,那是一个可怕之地。在冬天的下午,瘦小的多米拎着一大桶热水摇摇晃晃地走上几十级台阶,白色的水汽在她的面前杂乱无章地升起,挡住了她的脸。 后来有一天,在三月份,学雷锋的日子来到了,全班坐着大卡车去挑塘泥,我至今也没弄清楚挑塘泥是干什么用的,总之我们在棉衣里捂了一身汗,迫切需要洗澡。那天是星期三,洗澡堂不开放,学校破例给义务劳动的同学们免费洗澡,我犹豫到最后一刻,被同屋拉去。我一路紧张着,进了门就开始冒汗,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别人飞快地脱去衣服,光着身子行走自如,迅速消失在隔墙的那边,我胡乱地脱了外面的衣服,穿着内衣就走到了喷淋间,只见里面白茫茫一片,黑的毛发和白的肉体在浓稠的蒸汽中飘浮,胳膊和大腿呈现着各种多变的姿势,ru房、臀部以及两腿间隐秘的部位正仰对着喷头奔腾而出的水流,激起一连串亢奋的尖叫声。我昏眩着心惊胆战地脱去胸罩和内裤,正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叫出我的名字,我心中一惊,瞬时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像子弹一样落到了我第一次当众裸露的身体上,我身上的毛孔敏感而坚韧地忍受着它细小的颤动,耳朵里的声音骤然消失,大脑里一片空白。 我感觉到了身上的寒冷,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叫我,她说小林,小林(当时班级里的称呼有点像单位),你到我这里来,这有地方。我听出这个声音是王发出来的,她比我大十岁,刚生了孩子就来上大学。我抱紧双肩,顺着声音朝她望去,我一眼就看到了她松软下垂的腹部和硕大的ru房,她正用手在那上面搓揉,我一下觉得无地自容,我不敢看她,也无法让自己到她那里去。我站在澡堂中间,觉得孤独极了。白色的蒸汽保护着那些跟它亲近的人们,她们在它中间像美人鱼和仙女,如鱼得水,如仙女得云。我虽然近在咫尺,却与我全然无关。 我绝望得就哭了出来,这时王从人堆中走出,她牵着我,一直把我牵到喷头的下方,她说小林,你不要怕。温暖的水流从我的头顶一直流下。在水流中我一再听见一个温暖的声音对我说小林,你不要怕。这个声音一直进入我的内心,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如注。 有一个女孩,我认识她的时候我二十七岁,她二十一岁,她当时是n城大学的学生,叫南丹。南丹是我所在省份的一个县名,在我的印象中,南丹在非常深的深山里,而且是瑶族县份,这个女孩是上海人,她的父母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显然是对这个县份一无所知。这使南丹这个名字在n城格外易记,听到这个名字我们首先一愣,然后就记住了。 南丹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关系不寻常的女孩,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正是由于这个比我小几岁的女孩,我才找到了我作为一个女人的自我感觉,这种感觉我从幼年时代起就丧失了,我从来就不会撒娇,不会忸怩作态,不会风情万种,我像一个中性人一样生活,我对所有的男性没有感觉,反过来,他们对我也没感觉,同时,我一点儿也不需要什么爱的感觉。 因此我衣着随便,从不修饰自己,我从来想不到要化妆,我用的第一支口红是南丹送给我的,而她本人就像这支口红一样,对我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不记得她是怎样突如其来的,不知道她在别的场所见没见过我,我反正是没听说过她。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已把我的诗背得滚瓜烂熟,比我自己还要熟悉它们,她在抬高我的诗的同时把我在n城的诗坛敌手贬损得体无完肤,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当时就把她视为了知己,称她为我唯一的朋友。后来我想到,这无疑是她的手段,这并不是说我的诗没有她说的那么好,在我看来,我的诗永远是好的,问题是南丹是一个极端狂妄、目中无人的女孩,她把那一年走红的女作家逐一批判,把她们说得一无是处,并且大言不惭地声称,如果她搞文学,就一定要拿诺贝尔文学奖。她有许多宏伟的计划,她相信她能当一个优秀的电影导演、优秀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优秀的剧作家等等。她的狂妄也许不无本钱,她的确是n城大学里最出类拔萃的女孩,在亚热带校园遍地橄榄色的塌鼻子女生中,一个修长白皙的上海女孩是多么的独一无二,何况南丹各科成绩最次也是全班第三,一次全校英语竞赛还得了第二名,用南丹的话说,就是杀遍天下无敌手。 她还错误地认为自己很漂亮,其实她除了白一点儿,五官均不可取,她脸部的线条太硬,全然没有一般女孩的柔和,这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得多,甚至显得比我还大,她常常喜欢让人猜她的年龄,而所有的猜测结果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这是南丹唯一的挫折。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一见面就对我极感兴趣,这在很长的时间里使我感到不可思议。后来在我的生活中类似的情况再次出现了,这使我觉悟到,在我身上肯定有一种使这类女孩一见倾心的素质。后来的那个女孩我将不在本书中涉及,她是我需要小心保护的一个秘密,在这个长篇里,我不能穷尽我的所有秘密。 只说南丹。 当时我在n城的图书馆里搞分类,每天八小时上班。那是一条像工厂那样的流水线,打号、查重、分类、编目、刻目录蜡板、印目录、插卡,每道工序有一到两个人,这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偷懒,后果马上就会显示出来,而且他的下手就会等活干。被封锁在这样的流水线上是很可怕的。我当时的最大愿望、最奢侈的幻想就是到环卫局去当清洁工,准确地说,是当一名开洒水车的司机,没有比这更理想的职业了,白天不用上班,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就到街上洒水,从东头洒到西头,从北头洒到南头,清凉的水丝在阒无一人的路面上掠过,这个场景使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这真是太符合我的天性了,我第一怕人,第二怕光,第三睡眠时间比常人多出一倍。 就是在这个幻想开洒水车的阶段,南丹出现了。 有一个节日,不记得是“五·四”还是“十·一”,图书馆举办了一系列活动,其中有一项是诗歌朗诵会,南丹说她以为我一定去,所以她就大老远从西郊赶来,事实上,越是人多的地方我就越要逃避,这是我的习性之一。  
一个人的战争 第一章(10)
我躲在房间里,永远垂下的窗帘使室内光线暗淡宜人,宿舍离图书馆有二三百米,所有的人都去前面游园了,宿舍区一片寂静,我脱掉外衣,半裸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写到这里,我还是无法断定是五月还是十月,在n城,能半裸着身子在室内走动的月份是四月至十一月),这是我打算进入写作状态时的惯用伎俩,我的身体太敏感,极薄的一层衣服都会使我感到重量和障碍,我的身体必须暴露在空气中,每一个毛孔都是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它们裸露在空气中,倾听来自记忆的深处、沉睡的梦中那被层层的岁月所阻隔的细微的声音。既要裸露,同时又不能有风,这样我就能进入最佳状态。 我的裸身运动常常在晚上或周日或节日里进行,这时候不用上班,也没有人干扰。n城没有我的亲戚,我又从不交朋友,所有撞上来与我交朋友的人都因为我的沉默寡言而纷纷落荒而逃。我喜欢独处,任何朋友都会使我感到障碍。我想,裸身运动与独处的爱好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五·四”或“十·一”的那一天,单位没有放假,但我把它当成了放假的日子,只要离开人群,离开他人,我就有一种放假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感到安静和轻松。 走了几个来回之后我开始坐下写诗,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十分果断的脚步声,它们停在我的门外,敲门声像雨点打在芭蕉叶上那样在我的门上响了起来。我正半裸着身体进入了写作状态,敲门声使我有一种被人捉j的感觉,我写诗从来就是偷偷摸摸的,在单位跟任何人只字不提,我最怕单位的熟人看到我发表的作品,我暗自希望所有的熟人都不看我的诗。与肉体上的裸露欲望相反,我在心理上有着强烈的隐蔽欲。 听到敲门声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动不动,我不咳嗽不喝水,放慢呼吸,不眨眼睛。不管是谁,坚决不开门。 雨打芭蕉的声音持续不断,这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节奏坚定持续,富有耐心。忽然这个声音变成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她熟练地喊我的名字,她说多米,你开门吧。 这个女孩就是南丹。 这是我的一个极为封闭的时刻,南丹一无所知地闯进来了。她说刚才在诗歌朗诵会上读了我的诗,我正感到不好意思,她就眉飞色舞地夸起我来了,她毫不含蓄,用词夸张,态度却又极其诚恳,她口才极好,滔滔不绝,她说话的口气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