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义恤贫儿 金道士娈淫少弟（1/2）

诗曰：

阶前潜制泪，众里自嫌身。

气息如中酒，情怀似别人。

暖风张乐席，晴日看花尘。

尽是添愁处，深居乞过春。

话说陈敬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讼事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资本儿也没了，头面也使了，家伙也没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克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家中日逐盘费不周，坐吃山空，不时往杨大郎家中，问他这半船货的下落。一日，来到杨大郎门首，啼声：“杨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杨光彦拐了他半船货物，一向在外，卖了银两，四散躲闪。及探询得他家中吊死了妻子，他丈母县中告他，坐了半个月监，这杨大郎就蓦然来家住着。听见敬济上门叫他，问货船下落，一径使兄弟杨二风出来，反问敬济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面做买卖，这几个月通无音信，不知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物要紧？”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泼皮，耍钱捣子，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王老五骗子。走出来一把扯住敬济，就问他要人。那敬济慌忙挣开手跑出回家来。这杨二风居心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钻破，血流满面，赶将敬济来，骂道：“我（入日）你娘娘！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敬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抵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由着杨二风牵爹娘，骂怙恃，拿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敢出气儿。又况才打了讼事出来，梦条绳蛇也畏惧，只得含忍过了。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用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栖身。落伍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栖身。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只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得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

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工敬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已往，难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分付他看守着，寻了把草叫他烤。这敬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歪下睡着了。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勾通，顽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来。众花子说：“你哭怎的？”这敬济便道：“你众位哥哥，我的凄凉，你怎得知？

频年困苦痛妻亡，身上无衣口绝粮。

马死奴逃房又卖，只身独自在他乡。

朝依肆店求遗馔，暮宿庄园倚败墙。

只有一条身后路，冷铺之中去打梆。”

陈敬济晚夕在冷铺存身，白昼间陌头乞食。

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余岁，家道殷实，为人心慈，仗义疏财，专一济贫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当家建设。宗子王乾，袭祖职为牧马所掌印正千户；次子王震，充为府学庠生。老者门首搭了个主管，开着个解寺库儿。逐日人给家足，闲散无拘，在梵宇听经，琳宫讲道。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拈素珠念经。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道号为杏庵居士。

一日，杏庵头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门首站立。只见陈敬济打他门首过，向前扒在地下磕了个头。忙的杏庵还礼不迭，说道：“我的哥，你是谁？老拙眼昏，不认的你。”这敬济战战兢兢，站立在旁边说道：“不瞒你老人家，小人是卖松槁陈洪儿子。”老者想了半日，说：“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因见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说道：“贤侄，你怎的弄得这般容貌？”便问：“你父亲、母亲可安么？”敬济道：“我爹死在东京，我母亲也死了。”杏庵道：“我闻得你在丈人家住来？”敬济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撵出来。他女儿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场讼事。把房儿也卖了，有些资本儿，都吃人坑了，一向闲着没有营生。”杏庵道：“贤侄，你如今在那里栖身？”敬济半日不言语，说：“不瞒你老人家说，如此如此。”杏庵道：“可怜，贤侄你原来讨吃哩。想着当初，你贵寓那样基本人家。我与你父亲相交，贤侄，你那咱还小哩，才扎着总角上学堂，怎就漂浮到此职位？可伤，可伤。你政治家甚亲家？也不看顾你看顾儿。”敬济道：“正是。俺张舅那里，一向也久不上门，欠好去的。”

问了一回话，老者把他让到内里客位里，令小厮放桌儿，摆出点心嗄饭来，教他起劲吃了一顿。见他身上单寒，拿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一顶毡帽，又一双毡袜、绵鞋，又秤一两银子，五百铜钱，递与他，分付说：“贤侄，这衣服鞋袜与你身上，那铜钱与你盘缠，赁半间房儿住；这一两银子，你拿着做上些小买卖儿，也好生活过日子，强如在冷铺中，学不出好人来。每月该几多房钱，来这里，老拙与你。”这陈敬济扒在地下叩头谢了，说道：“小侄知道。”拿着银钱，出离了杏庵门首。也不寻屋子，也不做买卖，把那五百文钱，逐日只在旅馆面店以了其事。那一两银子，捣了些白铜顿罐，在街上行使。吃巡逻的当土贼拿到该坊节级处，一顿拶打，使的罄尽，还落了一屁股疮。不用两日，把身上绵衣也输了，袜儿也换嘴来吃了，依旧原在街上讨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门首所过，杏庵正在门首，只见敬济走来叩头，身上衣袜都没了，止戴着那毡帽，精脚趿鞋，冻的乞乞缩缩。老者便问：“陈大官，做的买卖如何？房钱到了，来取房钱来了？”那陈敬济半日无言可对。问之再三，方说如此这般，都没了。老者便道：“阿呀，贤侄，你这等就不是过日子的原理。你又拈不的轻，负不的重，但做了些小生路儿，不强如乞食，免教人讥笑，有玷你父祖之名。你如何不依我说？”一面又让到内里，教安童拿饭来与他吃饱了。又与了他一条夹裤，一领白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你拿去务要做上了小买卖，卖些柴炭、豆儿、瓜子儿，也过了日子，强似这等讨吃。”这敬济口虽允许，拿钱米在手，出离了老者门，那消几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耍钱，又把白布衫、夹裤都输了。大正月里，又抱着肩儿在街上走，欠好来见老者，走在他门首房山墙底下，向日阳站立。

老者冷眼望见他，不叫他。他挨挨抢抢，又到根前扒在地下叩头。老者见他还依旧如此，说道：“贤侄，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无底坑如何填得起？你进来，我与你说，有一个去处，又清闲，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敬济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见怜，不拘那里，但安下身，小的情愿就去。”杏庵道：“此去离城不远，临清马头上，有座晏公庙。那里鱼米之乡，舟船辐辏之地，钱粮极广，清幽潇洒。庙主任羽士，与老拙相交极厚，他手下也有两三个徒弟徒孙。我备分礼物，把你送与他做个徒弟出家，学些经典吹打，与人家应福，也是利益。”敬济道：“老伯看顾，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个好日子，你早来，我送你去。”敬济去了。这王老连忙叫了成衣来，就替敬济做了两件道袍，一顶道髻，鞋袜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