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续鸾胶 真夫妇明谐花烛（1/2）

词曰：

追悔当初辜深愿，经年价，两成幽怨。任越水吴山，似屏如障

堪游玩，奈独自慵抬眼。赏烟花，听弦管，徒欢娱，转加肠断。

总时转丹青，强拈书信频频看，又曾似亲眼见。

话说陈敬济，到于守备府中，下了马，张胜先进去禀报春梅。春梅分付，教他在外边班直房内，用香汤沐浴了身体，后边使养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来，与他更换了。然后禀了春梅。那时守备还未退厅，春梅请敬济到后堂，盛妆妆扮，出来相见。这敬济进门就望春梅拜了四双八拜，让姐姐受礼。那春梅受了半礼，扑面坐下。叙了寒温离别之情，相互皆眼中垂泪。春梅恐怕守备退厅进来，见无人在根前，使眼色与敬济，悄悄说：“等住回他若问你，只说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岁，二十五岁了，四月廿五日午时生的。”敬济道：“我知道了。”纷歧时，丫鬟拿上茶来，两人吃了茶，春梅便问：“你一向怎么出了家做了羽士？守备不知是我的亲，错打了你，悔的要不的。若不是那时就留下你，争奈有雪娥那贱人在这里，欠好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伍打发了那贱人，才使张胜随处寻你不着，谁知你在城外做工，漂浮至此职位。”敬济道：“不瞒姐姐说，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要娶六姐，我父亲死在东京，来迟了，未曾娶成，被武松杀了。闻得你盛情，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里烧纸来。落伍又把俺娘没了，刚打发丧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资本。来家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妇告了一状，床帐妆奁，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场讼事，将房儿卖了，弄的我一贫如洗。多亏了俺爹朋侪王杏庵周济，把我才送惠临清晏公庙那里出家。不意又被王老五骗子打了，拴到咱府中。自从咱府中出去，投亲不理，投友掉臂，因此在寺内佣工。多亏姐姐挂心，使张管家寻将我来，得见姐姐一面，犹如再世为人了。”说到伤心处，两个都哭了。

正说话中间，只见守备退厅，左右掀开帘子，守备进来。这陈敬济向前，倒身下拜。慌的守备答礼相还，说：“向日不知是贤弟，被下人隐瞒，误有冲撞，贤弟休怪。”敬济道：“不才有话，一向缺礼，有失亲近，望乞恕罪。”又磕下头去。守备一手扯起，让他上坐。敬济乖觉，那里肯，务要拉下椅儿旁边坐了。守备关席，春梅陪他对坐下。须臾，换茶上来。吃毕，守备便问：“贤弟贵庚？一向怎的不见？如何出家？”敬济使告说：“小弟虚度二十四岁。俺姐姐长我一岁，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时生。向因怙恃双亡，家业凋丧，妻又没了，出家在晏公庙。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守备道：“自从贤弟那日去后，你令姐昼夜忧心，常时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寻贤弟不着，不期今日相会，实乃三生有缘。”

看官听说，若论周守备与西门庆相交，也该认得陈敬济，原来守备为人老成正气，旧时虽然来往，并不留心管他家闲事。就是时常宴会，皆同的是荆都监、夏提刑一班官长，并未与敬济晤面。况前日又做了羽士一番，那里还想的到西门庆家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瞒过，只认是春梅姑表兄弟。一面分付左右放桌儿，部署酒上来。须臾，部署许多杯盘肴馔，汤饭点心，堆满桌上，银壶玉盏，酒泛金波。守备相陪叙话，吃至晚来，掌上灯烛方罢。守备分付家人周仁，扫除西书院清洁，那里床帐都有。春梅拿出两床铺盖衾枕，与他安歇。又拨了一个小厮喜儿允许他。又包出两套绸绢衣服来，与他更换。逐日饭食，春梅请进后边吃。正是：一朝时运至，半点不由人。时光迅速，日月如梭，但见：

行见梅花腊底，忽逢元旦新正。

不觉艳杏盈枝，又早新荷贴水。

敬济在守备府里，住了个月有余。一日是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吴月娘那里买了礼来，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两只汤鹅，四只鲜鸡，两盘果品，一坛南酒。玳安穿青衣拿贴儿送来。守备正在厅上坐的，门上人禀报，抬进礼来。玳安递上贴儿，扒在地下叩头。守备看了礼贴儿，说道：“多承你奶奶费心，又送礼来。”一面分付家人：“收进礼去，讨茶来与大官儿吃。把礼贴教小伴当送与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钱一百文，拿回贴儿，多上覆。”说毕，守备穿了衣服，就起身拜人去了。玳安只顾在厅前伺候，讨回贴儿。只见一个幼年的，戴着瓦楞帽儿，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从角门里走出来，手中拿着贴儿赏钱，递与小伴当，一直往后边去了。“可霎作怪，容貌倒好相陈姐夫一般。他如何却在这里？”只见小伴当递与玳安手帕银钱，打发出门。

到于家中，回月娘话。见回贴上写着“周门庞氏敛衽拜”。月娘便问：“你没见你姐？”玳安道：“姐姐倒没见，倒见姐夫来。”月娘笑道：“怪囚，你家倒有恁大姐夫！守备好大年岁，你也叫他姐夫。”玳安道：“不是守备，是咱家的陈姐夫。我初进去，周爷正在厅上，我递上贴儿与他磕了头，他说：‘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礼来。’分付伴当拿茶与我吃，‘把贴儿拿与你舅收了，讨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是一百文钱。’说毕，周爷穿衣服出来，上马拜人去了。半日，只见他打角门里出来，递与伴当回贴犒赏，他就进后边去了，我就押着盒担出来。不是他却是谁？”月娘道：“怪小囚儿，休乱说白道的。那羔子知道漂浮在那里讨吃？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他平白在那府里做甚么？守备认的他甚么毛片儿，肯招揽下他？”玳安道：“奶奶敢和我两个赌，我看得千真万真，就烧的成灰骨儿我也认的。”月娘道：“他穿着甚么？”玳安道：“他戴着新瓦楞帽儿，金簪子。身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吃的好了。”月娘道：“我不信，不信。”这里说话不题。

却说陈敬济进入后边，春梅还在房中镜台前搽脸，描绘双蛾。敬济拿吴月娘礼贴儿与他看。因问：“他家如何送礼来与你？是那里缘故？”这春梅便把清明田野，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见的话，诉说一遍。厥后怎生平安儿偷相识寺库头面，吴巡简怎生夹打平安儿，追问月娘奸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说人情，守备替他处断了事，落伍他家买礼来相谢。正月里，我往他家与孝哥儿做生日，勾通连环到如今。他许下我生日买礼来看我一节，说了一遍。敬济听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说：“姐姐，你好没志气。想着这贼淫妇那咱，把咱姐儿们生生的拆散开了，又把六姐命丧了，永世千年，门里门外不相逢才好，反替他去说人情儿。那怕那吴典恩拷打玳安小厮，供出奸情来，随他那淫妇一条绳子拴去，出丑见官，管咱每大腿事？他没和玳安小厮有奸，怎的把丫头小玉配与他？有我早在这里，我断不教你替他说人情。他是你我对头，又和他上门往来做甚么？六月连阴－－想他好情儿！”几句话，说得春梅缄口无言。这春梅道：“过往运动，也而已，照旧我心好，不念旧仇。”敬济道：“如今人盛情不得这报哩。”春梅道：“他既送了礼，莫不白受他的？他还等着我这里人请他去哩。”敬济道：“以后不用理那淫妇了，又请他怎的？”春梅道：“不请他又欠盛情思的。丢个贴儿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他若来时，你在那里书院内，休出来见他，往后咱不招惹他就是了。”敬济恼的一声儿不言语，走到前边，写了贴儿。春梅使家人周义去请吴月娘。月娘妆扮出门，教nai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坐着一顶小轿，玳安追随，来到府中。春梅、孙二娘都妆扮出来，迎接至后厅相见，叙礼坐下。如意儿抱着孝哥儿，相见叩头毕。敬济躲在那里书院内，不走出来，由着春梅、孙二娘在后厅摆茶安席递酒。叫了两个妓女韩玉钏、郑娇儿弹唱，俱不必细说。

玳何在前边厢房内管待。只见一个小伴当，打后边拿着一盘汤饭点心下饭，往西角门书院中走。玳安便问他拿与谁吃，小伴当说：“是与舅吃的。”玳安道：“代舅姓甚么？”小伴当道：“姓陈。”这玳安贼，悄悄后边随着他到西书院。小伴当便掀帘子进去，放卓儿吃。这玳安悄悄走出外来，依旧坐在厢房内。直待天晚，家中灯笼来接，吴月娘轿子起身。抵家，一五一十告诉月娘说：“果真陈姐夫在他家栖身。”自从春梅这边被敬济把拦，两家都不相往还。正是：

谁知竖子多间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敬济在府中与春梅暗地勾通，人都不知。或守备不在，春梅就和敬济在房中用饭吃酒，闲时下棋调笑，无所不至。守备在家，便使丫头小厮拿饭往书院与他吃。或白昼里，春梅也常往书院内，和他坐半日，方归后边来。相互情热，俱不必细说。

一日，守备领人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节。春梅在西书院花亭上置了一卓酒席，和孙二娘、陈敬济吃雄黄酒，解粽欢娱。丫鬟侍妾都双方侍奉。春梅令海棠、月桂两个侍妾在席前弹唱。当下直吃到炎光西坠、微雨生凉的时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来相劝。酒过数巡，孙二娘不胜酒力，起身先往后边房中看去了。独落下春梅和敬济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杯，我一杯。纷歧时，丫鬟掌上纱灯来，养娘金匮、玉堂打发金哥儿睡去了。敬济输了，便走入书房内躲酒不出来。这春梅先使海棠来请，见敬济不去，又使月桂来，分付：“他不来，你好歹与我拉未来。拉不未来，回来把你这贱人打十个嘴巴。”这月桂走至西书房中，推开门，见敬济歪在床上，推打鼾睡，不动。月桂说：“奶奶叫我来请你老人家，请不去，要打我哩。”那敬济口里喃喃呐呐说：“打你不干我事。我醉了，吃不的了。”被月桂用手拉将起来，推着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将你去，也不算好汉。”推拉的敬救急了，黑影子里佯装着醉，作耍认真，搂了月桂在怀里就亲个嘴。那月桂亦发上头上脑说：“人盛情叫你，你就大不正，倒做这个营生。”敬济道：“我的儿，你若肯了，谁人盛情做大不成？”又按着亲了个嘴，方走到花亭上。月桂道：“奶奶要打我，照旧我把舅拉未来了。”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钟，两个下盘棋，赌酒为乐。当下你一盘，我一盘，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后边取茶去，两个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正是：得几多花阴曲槛灯斜照，旁有坠钗双凤翘。有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