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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没有灯,影影绰绰的只望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躺在红木大床上,徐徐挥舞白团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妈。"白老太太耳朵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在枕边探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刚刚说道:"你四嫂就是这样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强要性儿,一向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玩出一身病来不算,不应挪了公账上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不下这口吻,着实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谅他们一点。"流苏听她母亲这话风,一味的避重就轻,自己以为没意思,只得一言不发。白老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两年,东拼西射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在可不行了。我年岁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随着我,总不是恒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正说着,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太还在楼下呢,等着跟您说七妹的亲事。"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开。"屋里点上了灯,四奶奶扶着老太太坐起身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道:"徐太太那里找到了合适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岁大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白替她操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居心搁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了。"四奶奶允许着,一面叫唤道:"来人哪!开灯!"只听见一阵脚步响,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着大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小我私家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突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么的,适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宝络细声道:"我在阳台上纳凉。"四奶奶格格笑道:"怕羞呢!我说,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那么由着性儿闹。仳离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寻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嘛不仳离哪!我也有外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着这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
我尚有三分廉耻呢!"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花鞋帮子牢牢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以为疼。小声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昏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似乎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模模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作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道:"妈!妈!"模糊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明年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滂沱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生疏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魇住了。突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勉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基础是两小我私家。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启齿,却是徐太太的声音。徐太太劝道:"六小姐,别伤心了,起来,起来,大热的天……"流苏撑着床委曲站了起来,道:"婶子,我……我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着我,就只差明说。今儿扑面锣,扑面鼓,发过话了,我可没有脸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的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侮辱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流苏难堪听见这几句公正话,且不问她是真心照旧冒充,先就从心里热起来,泪如雨下,道:"谁叫我自己糊涂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徐太太道:"年岁轻轻的人,不怕没有生路。"流苏道:"有生路,我早走了!我又没念过两年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照旧找小我私家是真的。"流苏道:"那怕不行,我这一辈子早完了。"徐太太道:"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照旧尘缘——离不了人!"流苏低头不语。徐太太道:"你这件事,早两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苏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经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着你这样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么,我替你留心着。说着我又要怪你了,离了婚七八年了,你早点儿拿定了主意,远走高飞,少受几多气!"流苏道:"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外交?倚仗着家里人罢,别说他们基础不赞成,就是赞成了,我底下尚有两个妹妹没出阁,三哥四哥的几个女孩子也徐徐的长大了,张罗她们还来不及呢!还顾获得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还等着他们的回话呢。"流苏道:"七妹的事,有希望么?"徐太太道:"说得有几分眉目了。适才我有意的让娘儿们自己商议商议,我说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来;现在可该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苏只得扶着徐太太下楼,楼梯又旧,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响。到了堂屋里,流苏欲待开灯,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见。他们就在东厢房里。你跟我来,各人说说笑笑,事情也就已往了,否则,明儿用饭的时候免不了要晤面的,反而僵得慌。"流苏听不得"用饭"这两个字,心里一阵刺痛,哽着嗓子,强笑道:"多谢婶子——可是我这会子身子有点不舒服,实在不能够见人,只怕失魂崎岖潦倒的,说话闯了祸,反而辜负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见流苏一定不愿,也就而已,自己推门进去。